祁小春|王廙《两表》的摹本及其他
曩者尝撰文考王廙(276-322)《两表》帖,疑其很可能是由一件复书构成的上下二纸,刊载于《中国书法》[1]。但因《两表》刻帖与摹本及其相关问题并未及细究,本文实际上是对前文略作补充。故凡前文已论及者,在此不一一赘述。
由复书构成的《两表》上下(或前后)二帖,在经历两宋时期的流传过程中,发生了一些变化,参见宋拓本《淳化阁帖》[2]卷二所收王廙《两表》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)四帖(图1),而且此四帖可能原即摹写于一纸之上。
图1 王廙《两表》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(宋拓本《淳化阁帖》卷二)
先说《两表》之一的后半帖。在南宋时确有近于真迹的摹本传世,并且还有一新名《问安帖》。南宋岳珂(1183-1243)《宝真斋法书赞》[3]卷七“王廙《问安》《王秋》二帖”注:“前一帖楷书五行,内”诏“字空阙,”圣体“字平起。后一帖章草三行。”并录其帖文。又于其后详记云:
右唐人摹晋侍中骠骑将军王廙字世将《问安》《王秋》二帖真迹一卷。廙以善书名,见录于淳化之祕阁帖,并有先朝印识,予家藏最久。先君手记云:“淳熙丙戌岁十月,在广右得于钦守赵善言家,亦赐书也。”
据此可得出以下启示:
第一,据岳珂所录帖文,所谓“前一帖”即《问安帖》[4],乃《淳化阁帖》所收《两表》之后一帖。岳珂记唐人摹本为“楷书五行”。检《淳化阁帖》《绛帖》楷书4行、《大观帖》楷书3行,均与之不合,可见刻帖对原帖皆做了改动(原因详后)。
第二,岳珂谓《问安帖》为唐人摹本,行文凡遇“诏”“圣体”皆依平阙式原则作避让,则此应是一件文书定稿。“有先朝印识”,则说明唐摹本保留了原迹面貌,连同印章等刻本所无内容全都摹出。岳珂将此帖断为唐摹本,但也有可能为更早的前朝摹本。
清人王澍(1668-1743)谓“《两表》‘愍’字左上‘民’字,各有阙笔。盖唐人钩模时,避文皇讳耳。[5]”清人卢登绰非之:“今祖帖两‘愍’字并无阙笔,王氏(澍)盖臆度耳。”[6]今检宋拓本《大观帖》[7]卷二所收王廙《两表》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)四帖(图3),确无阙笔(图3-1),而《绛帖》前帖阙后帖不阙,可能所据本已晚。又,王澍谓阁帖“诚惶诚恐”阙“诚恐”二字。今检诸帖,唯《大观帖》存此二字。“诚惶诚恐”为上呈皇帝的文书特定的谦辞敬语,四字语词连用,从文意看二字不应阙失,可据《大观帖》以订正《淳化阁帖》之失。也有可能《大观帖》本乃另据内府墨迹本摹写上石。《淳化阁法帖》等“诚惶”二字坐于行末,“诚恐”当于改行时摹失(图3)。
图3王廙《两表帖》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(宋拓本《大观帖》卷二)
图3-1《大观帖》本《两表》所见两“愍”字
第三,《问安帖》与《王秋帖》同在一卷,则淳化《两表》前后二帖,此时已分散,岳珂所见是后一件《问安帖》。
第四,摹本《问安帖》楷书五行,《淳化阁帖》《绛帖》作楷书4行、《大观帖》作楷书3行,摹本多出一行,原因是“诏”空格、“圣体”避让改行所致;后者少一行,应是向前推移造成的。即摹刻时推移连刻,填补了行格“空白”。《大观帖》二行,是因为增加版高致使行数减少的原故[8](图3)。《宝真斋法书赞》卷七还著录唐摹本《万岁通天进帖》之一王羲之《姨母帖》:“晋右军将军羲之书(注):前一帖行书,内‘姨母’字平起。”此帖现存,比照二帖,亦可推知“圣体”当如“姨母”那样“平起”方可。
图4唐摹本王羲之《姨母帖》(辽宁省博物馆藏)
上表“圣体”“圣心”依文书平阙式原则,皆须“平起”改行,然岳珂未曾提及“圣心”二字,疑漏记或省略。“郑夫人”首起,或因自然换行不必用平阙式。
若还原唐摹本《问安帖》帖文五行形式,或大致如下:
臣廙言昨表不宣奉赐手 诏伏承/
圣体胜常以慰下情不审夙昔复何如承/
郑夫人乃尔委顿今复増损伏唯哀亡愍/
存益劳/
圣心谨附承动静臣廙言/
第五,据岳珂“先君”岳霖(1130-1192)手记,他于“淳熙”丙戌(实干道二年丙戌。1166)于赵善言家获《问安帖》,并明言此为“赐书”,则唐摹本《问安帖》很可能为孝宗赵昚(1163-1189)所赐。若然,则《两表》摹本前后二帖在南宋内府时已处于分离状态,而后之《问安帖》又与《王秋帖》同在一卷,被宋皇赐臣下。检《淳化阁帖》《绛帖》《大观帖》诸帖排列次序,《问安帖》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前后相邻,连在一处(图1、5、6)。故在原摹本之中,可能楷书《两表》与章草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四帖皆摹于一纸,之后刻帖据以摹写上石(板)时,也依然保持了这一帖序形式。
笔者曾论[9],传世尺牍法帖的大部分,其原有形态在流传或复制的过程中,早已散落分离,面目全非。而王廙的《两表》却侥幸以复书形式完好地保存了下来,这在传世法帖中确实罕见。之所以如此,或与四帖集摹在一纸有关。
第六,《问安帖》并非“真迹”。按,宋人所谓“真迹”并非皆指真迹之意,有时泛指摹本之类的墨迹本,用以区别刻帖拓本[10]。以下就此问题略申论之。
《宝真斋法书赞》著录体例有二:其一为真迹,诸如“右……真迹一卷”。例如卷四著录“王操之《旧京帖》(注):行书四行”其后记:“右晋王操之《旧京帖》真迹一卷。思陵临本即此帖也。”帖文后有一行真迹寻访方记录:“天成二年,三川搜访图书使尚书都官郎中庾传美西川访到。”言此帖为后唐庾传美在西川访得的真迹,宋高宗赵构(1107-1187)曾经临摹。其二为摹本,诸如“右唐人摹本……真迹一卷”。例如卷七著录唐摹本《万岁通天进帖》五帖,其后注:“右唐人摹王方庆王《万岁通天帖》真迹一卷。”今唐摹本《万岁通天帖》诸帖存世,可证其所言“真迹”者,乃唐人摹本之意。《问安帖》著录“唐人摹本……真迹”云云,亦属此意。另外,还可以通过宋拓《宝晋斋法帖》每卷末标注以证明之。一曰“右曹氏家藏”;一曰“右曹氏家藏真迹”,以此表示墨迹与刻帖之区分。凡标“真迹”者,有卷一、卷三、卷八,其中所收帖多见“徐僧权”“唐怀充”“姚怀珍”“满骞”等押署,行文中平阙避让形式依旧未改,如《何如帖》《旧京帖》等,这些都具备了典型的摹本特征。其中今尚存世者,如卷八王徽之(338-386)《新月帖》为唐摹本《万岁通天帖》中之一帖,亦其证也。凡未标“真迹”者,有卷二、卷四、卷五、卷六、卷七、卷十,其中多收刻当时宋代丛帖及刻石。由上均可证明,岳珂所记录的《问安帖》并非“真迹”,而是唐摹本[11]。
以上讨论了流传于南宋时期《两表》之一后帖《问安帖》摹本的基本形态、流传状况及相关问题。至于《两表》另一部分(上帖或前帖)的情况,也大致可据与岳氏父子同时代的姜夔(1154-1221)《绛帖平》,得知一些蛛丝马迹。姜夔《绛帖平》卷五“晋侍中王廙书”条记:
今观后《二表》真有元常之风。《祥除表》世别有全本,后云“具官臣王廙上”,此欠一行。[12]
据此可得出以下启示:
第一,姜夔所言者即《绛帖》所收《两表》前一帖《祥除表》(图6)。可知《两表》至南宋时确已经散离为二帖,分别名曰《祥除表》《问安帖》,《两表》之名不复存焉。
第二,与《问安帖》同样,《祥除表》“全本”也应是摹本,因为帖中保存了“具官臣王廙上”一行,作“……臣廙诚惶(诚恐),顿首顿首,死罪死罪。具官臣王廙上。”此为刻帖所无,乃摹本面目,也是正式尺牍文稿的特征之一,应是直接摹自王廙上奏文稿真迹。
第三,姜夔所见之帖为两种,一是《绛帖》中所见《两表》;一是“世别有全本”,举出作为比较。此“全本”非指《两表》二帖刻帖,而是指《祥除表》摹本。比刻帖全,因为多出了“具官臣王廙上”一行。按照复书原则,“上纸”文同礼节状子,寒暄客套,仪礼语词完整,故多出一行衔名不应删除。按,姜夔未言“全本”行数,今比照宋拓本《绛帖》[13](图5)行款文字,再参考《问安帖》摹本特征,将“诏”字空格“圣体”平起,“御膳”首起,或因自然换行不必平阙,又据姜所记补入“具官臣王廙上”一行,补进《绛帖》(《淳化阁帖》等)改行摹失“诚恐”二字,则唐摹本《祥除表》应作八行。还原帖文形式如下:
臣廙言臣祥除以复五日穷思永远肝心/
寸截甘雪应时严寒奉被手 诏伏承/
圣体/
御膳胜常以慰下情臣故患匈满/
气上顿乏匆匆慈恩垂愍每见慰问感戴/
屏营不胜衔遇谨表陈闻臣廙诚惶/
(诚恐)顿首顿首死罪死罪/
具官臣王廙上/
图5王廙《两表》《王秋帖》《㛐何如帖》(宋拓本《绛帖》前卷五)
至此,大致可以推测,《两表》至少在北宋太宗淳化年间(990-994),其形式还是完整的,被《淳化阁帖》收刻。然至二百年后的南宋时期,《两表》这件复书的上下纸,虽已一分为二,但仍然流传在世。下纸连带《王秋帖》为一卷,曾藏岳家;上纸姜夔曾经过目其摹本,至南宋以后,则不知其踪迹所在矣。
前文[14]初步断定《淳化阁帖》卷二所收王廙《两表》,也许是一件以复书形式保存了下来的法帖,而《淳化阁帖》将二帖编在一起,合二为一。本文则初步断定《两表》二帖,原为集摹于一纸数帖的“真迹”本,后从内府散出后,一分为二,或“赐书”与臣下,或散落于民间。前者讨论的是聚,后者探讨的是散。所谓聚散有时,或其宿命也,人物皆然。
[1] 祁小春《法帖中所见“复书”形式再考-以王廙〈两表〉为例》,《中国书法》2019年第6期。
[2]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南宋拓本《淳化阁帖》卷二。
[3] 宋岳珂《宝真斋法书赞》。《丛书集成初编》1628册《海岳名言 翰墨志 宝真斋法书赞(一)》。中华书局,1985。
[4] 北宋二帖统称《两表》,并各称帖名。第二帖名“问安”,此二字帖中未出现,似不符法帖命名习惯,或据帖文内命名也未可知。
[5] 清王澍《淳化祕阁法帖考正》卷二“两表”条。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,2017。
[6] 清卢登绰《抱经楼淳化祖帖考》一卷。清乾隆五十二年(1787)卢氏抱经楼刻本。
[7] 故宫博物院藏杨氏海源阁宋拓本《大观帖》卷二。
[8]《大观帖》比《淳化阁帖》板高约二三字格左右,每行多刻一二三字不等,较《淳化阁帖》行字增加而行数减少所致。宋曹士冕《法帖谱系》“大观太清楼帖”条:“大观中,奉旨刻石太清楼,字行稍髙,而先后之次亦与《淳化帖》小异。其间有数帖,多寡不同,或疑用真迹摹刻,凡标题皆蔡京所书。卷尾题云:大观三年正月一日,奉圣旨模勒上石。”《丛书集成初编》1600册《法帖谱系 石刻铺叙 凤墅残帖释文》,中华书局,1985。
[9] 祁小春《法帖中所见“复书”形式再考-以王廙〈两表〉为例》(前出)。
[10] 李宁《南朝押署研究》第三章第三节中,就此现象做了专门研究,其结论是:“曹之格书此旨在表明法帖出处,文中出现‘真迹’‘帖’及‘刻帖’三个词来区别法帖的原有状态。从字面理解,‘真迹’与‘刻帖’对应,指墨迹本与摹刻拓本。”荣宝斋出版社,2021年。
[11] 宋人所谓“真迹”并未只有真迹一义,学者多有误解。如宋淑湘《岳珂宝真斋法书赞研究》一书第五章第一节中言:“《宝真斋法书赞》共二十卷,著录的都是家藏的历代名家真迹。”吉林文史出版社,2008年。
[12]〔宋〕姜夔《绛帖平》卷五。《丛书集成初编》1599册。中华书局,1985。
[13] 宋拓本《绛帖》前卷五。故宫博物院藏。
[14] 祁小春《法帖中所见“复书”形式再考-以王廙〈两表〉为例》(前出)。
原文发表于:《中国书法》2022年10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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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转自: 担雪填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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