圍繞着傳世舘本《十七帖》,已經有過不少專門的研究,然而仍然有部份疑問有待於進一步解明。本文提出《十七帖》中的七個關聯問題,闡述淺見,期待引起方家學者的注意,以深化研討。
一、《十七帖》是如何出現的?
李世民詔令天下廣搜王羲之書跡,所得甚豐。據文獻記載,貞觀年間(627-649),唐內府所收大量王帖中,《十七帖》最爲『烜赫著名』,號稱『書中龍』。《十七帖》作爲王羲之的一批尺牘,無論內容還是書法,都被認爲是由來有緒、最爲可靠的法帖。傳世舘本《十七帖》共收(刻)王羲之書翰29通,由於各版本的編輯方式(收錄時的分類)及殘缺狀況的不同,帖數隨之而異。唐張彥遠《右軍書記》記載,當時內府整理王帖的方式是:『取其書跡及言語,以類相從成卷。』以傳世舘本《十七帖》中諸帖的內容相關、書風相近等特徵來看,似乎符合這一基準。此外,有一點值得注意,《十七帖》沒有晉人法帖中常見的弔喪問疾之類內容,無忌諱不吉之嫌,很適合皇家內府珍藏。
至於《十七帖》是如何出現的這一問題,尚有不明確處。王玉池先生在《〈十七帖〉在王羲之書跡中的地位和重要版本述評》一文中說:『關於《十七帖》的來源,有材料說是貞觀初年進士裴業所獻。裴業其人情況不詳。估計此組信函最初應是周撫後人收藏。這組信中有少數帖不是給周撫的,應是收藏者不慎混入所致(如給郗愔的信)。』
《十七帖》之八《瞻近帖》為王羲之寫給妻舅郗愔的書信。
筆者的看法是:首先,《十七帖》諸帖來源未必皆出一家所藏,它不同於《萬歲通天進帖》,並無文獻明確記載其最初獻自何人或出自某家。所以,筆者認爲,《十七帖》可能來自唐初的大規模征購或四方進獻,後經褚遂良等『取其書跡及言語,以類相從成卷』(詳後)。當然,《十七帖》中寄周撫的一組書簡源出一家之藏的可能性很大。此外,寄郗愔等人的書簡則可能出於他藏,後以書跡風格相近故,遂『以類相從』而被編進《十七帖》也未可知。其次,假如《十七帖》中大部份書簡來源於一家,其最初爲周撫後人所藏的可能性不大。收藏者如果是周撫後人的話,則不應存在周家『不慎混入』王羲之寄郗愔書簡事,因爲周撫的後人大概無緣得到王羲之寄給郗愔的書信。因此,有機會保存王羲之寄與複數友朋之書簡者,大約既非周家也非郗家或其他親友之家,應是王羲之自家,只有王家人最有可能(和機會)對王羲之的書簡(文稿或底稿)作統一保管。如此看來,《十七帖》有可能是信件的稿本。
二、《十七帖》是寄給誰的書信?
關於《十七帖》一組書簡的內容,據宋黃伯思的說法:『自昔相傳《十七帖》乃逸少與蜀太守者,未必盡然,然其中問蜀事爲多,亦應皆與周益州書也。』可見,在黃伯思之前,已流傳《十七帖》諸帖爲王羲之寄蜀太守周撫者的說法,但黃只是認爲《十七帖》中大部份應是寄周撫的書簡,並非全部。《十七帖》中凡涉及王羲之問蜀、遊蜀、求藥以及兒女婚嫁等內容的書簡,大概應是寄周撫的。王羲之關心蜀事及希望一遊蜀地之動機,從中可歸納爲三點:一是向往蜀地的山川風光;二是想了解蜀地的歷史、物產;三是對蜀地的草藥和藥物有興趣。收信人周撫,乃王羲之兄籍之妻周氏之從兄,與羲之爲遠房親戚關係。史載周撫曾爲王敦、王導屬下。故與王、郗兩家關係極密。周撫於永和三年(347)任益州刺史以後,直到東晉興寧三年(365)去世爲止,一直鎮守蜀地(詳見《晉書》卷五十八《周訪傳》附《撫傳》)。至於除此之外的書簡,尚無法確認究竟寄給何人。
三、傳世舘本系統的《十七帖》是否爲原有形式?
現今以完整的書跡形式傳世的《十七帖》有三個系統:一是末尾有勅押和唐褚遂良跋尾刻本,稱舘本(或勅字本),傳世拓本最早亦爲唐以後物,《淳化閣帖》、《大觀帖》、《寶晉齋帖》、《二王帖》、《澄清堂帖》等宋代集帖亦收部份散帖;二是傳南唐李煜得唐賀知章臨本置於『澄心堂』,並刻以傳世,稱賀監本。一般認爲後者是僞作,故在此暫不論;三是唐人臨摹本,如傳世的《省別帖》(又稱《遠宦帖》)、《蜀都帖》(又稱《遊目帖》)、《瞻近帖》、《漢時帖》,出於敦煌石室的唐人寫本《瞻近帖》、《龍保帖》(均英藏)、《旃罽帖》(法藏)、《服食帖》(俄藏)諸敦煌臨本,從時間上看,唐人臨摹本最早。
瞻近龍保帖敦煌石室唐人臨本
旃罽胡桃帖敦煌石室唐人臨本
著錄《十七帖》釋文文獻,最早爲唐張彥遠《右軍書記》(《法書要錄》卷十),其中收錄《十七帖》中20帖,與舘本29帖比較,《右軍書記》帖數實爲23帖(3合帖),缺《絲布衣帖》、《七十帖》、《邛竹杖帖》、《鹽井帖》、《胡母帖》、《清晏帖》6帖。關於舘本《十七帖》成立的時間問題,學界看法不一,較爲權威的意見認爲,應在五代南唐李後主時代(937-975)。果然,則不能不疑舘本能在多大程度上保存《右軍書記》本《十七帖》之舊式了。對此問題,敦煌石室所出唐人臨本給出了明確答案。周篤文先生指出,敦煌唐人臨本《瞻近帖》與《龍保帖》二帖臨在一處,正好與《右軍書記》第3、4帖的次序相符,這說明敦煌寫本《瞻近帖》、《龍保帖》早於舘本,並且未必晚於《右軍書記》本。舘本在帖數上多於《右軍書記》本,在順序上又與《右軍書記》本、唐臨本不同,而在時間上均晚於後二者,所以,舘本29帖恐怕已非《十七帖》原有的形式了。
四、舘本《十七帖》末尾的唐太宗勅押及褚跋是否可信?
中田勇次郎先生認爲,舘本末的跋尾『勅付直弘文舘臣解無畏勒充舘本,臣褚遂良校無失僧權』等文字有問題。首先,此形式與《法書要錄》所載徐浩《古跡記》、盧元卿《法書錄》等的排署形式不一致。其次,跋尾中的太宗勅押之『勅』字,與唐玄宗《鶺鴒頌》的勅押酷似,應爲後人移花接木。另外,跋尾的『僧權』押署也與通常法帖的騎縫位置不同。如果中田先生的考證可信,則爲舘本非《十七帖》原有形式(第三問)提供了新的證據。
舘本《十七帖》與《鶺鴒頌》的勅押對比
五、《十七帖》爲何闕『月日名白』?
一般來說,魏晉尺牘有其特有的書式語詞,即於起結處書發信日期、發信人、具禮語詞(頓首、白、報等),其程式爲『月日名白……姓名白』(下稱『月日名白』),此爲尺牘常見書式,皆可於魏晉尺牘(法帖)及西域樓蘭所出晉人殘紙實物中得以證明。當然,也不是沒有省略『月日名白』的『不款』尺牘, 問題是尺牘一般在什麽情況下可以省略『月日名白』?原因也許有很多,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與收、發信人所在距離有關。一般來説,寄給遠方的親友是需要署日期名字的,《十七帖》中大部份書翰是王羲之寄其友周撫者,前居浙東,後守西蜀,相距甚遠。當時,書信的傳遞至少需經旬月方可送達,也就是說王、周之間的信函是應該有『月日名白』的。但《十七帖》中29帖卻無一帖署有日期姓名的,爲何如此?關於這個問題,筆者曾有專文做初步探討。結論是,現存舘本《十七帖》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王羲之尺牘的面貌,但並不是其最初的原形。舘本、《右軍書記》本都存在闕『月日名白』的相似疑點,因而可以推定均非出自《十七帖》真跡本(很可能是來自於已被『改動』和『編輯』過的某一流傳系統)。
六、今本《十七帖》內容是否完整?
此問題與前一問題相同,筆者懷疑今所見之《十七帖》已非其最初形態。黃伯思《東觀餘論》卷下『跋唐人所摹《十七帖》後』云:『予嘗見畢文將叔云:家有唐初人所摹此帖,來禽等四物外,又有「密蒙華」一種。……然余案今諸本並無此一種,而《法書要錄十七帖》亦不載此,不知何緣畢氏本有之?但未嘗見此帖,無從知其真僞。姑記於此,以俟後觀云。』如果黃伯思所言唐初摹本說法可信,則可以確定《來禽帖》有脫闕。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,如果黃所言唐初摹本真的存在的話,則來禽帖應有『密蒙華』明矣。《右軍書記》本及舘本所以闕,很可能是被後人摹失或被人爲『編輯』所致也未可知。
七、褚遂良是否『編整』過《十七帖》?
前面說到《十七帖》可能被後人編輯過,那麽是誰又出於什麽目的爲此呢?筆者推測,可能是褚遂良出於編輯草書教材之目的所爲。唐承隋制,爲了選拔專職的公文官吏,設書法一科,於弘文舘設書學場所,使子弟就中習書,並出内府所藏,以資觀摩,由是推動了書學的盛行。虞世南去世後,魏徵向唐太宗舉薦了褚遂良。歐陽詢爲褚遂良之父褚亮好友。虞、歐去世後,貞觀朝書法方面的事務主要由褚遂良掌責,大概擔負貞觀內府收集、鑑定、編修、裱裝歷代名人書跡以及弘文舘傳授書法諸事。貞觀内府收進的王羲之草書,確實經由褚遂良編整、監修,此事不但張彥遠《右軍書記》如此記錄,官修史書文獻亦有相同記載,況且更早的文獻如唐徐浩《古跡記》、韋述《敍書錄》、盧元卿《法書錄》等也有詳載,應是比較可靠的。也就是說,爲了編輯一部草書教材,褚遂良可能從內府選出《十七帖》並做了相應的編整。這可能包括:①刪去原有『月日名白』或部份正文語詞,以統一形式。②所選皆爲草書風格相近相似的書簡,以統一書風。若以《十七帖》爲基礎編制草書教材,那在付摹或付刻前,也許要對原帖作相應調整與改動。在書風上,須採集草字風格相近者以集成之,今觀舘本書跡,草書筆法風格極其相似,且諸帖內容相關,確實非常符合『取其書跡及言語,以類相從成卷』的編整方針。③可能對原帖的字跡做了相應調整或改動,以便臨摹辨識。比如,對字的大小、筆劃的粗細和連屬等方面做了統一調整或改動,如唐懷仁集王書《聖教序》一樣,對字跡做了大小適度、粗細均勻的統一調整。
以上七個問題,已有專家學者(也包括筆者在内)做過一些探索,但考察並未結束,疑案仍有待解決,希望有興趣者能作進一步的探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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